东学漫谈 | 赵新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语言接触”研究

发布者:李卫峰发布时间:2025-11-24浏览次数:10


导语

在语言与文化的浩瀚星图中,每一份深耕的研究都是一处闪亮的航标,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方向。在”东学漫谈“系列专访中,我们希望通过与教授们的深度对话,带领读者深入学术研究,帮助每一位学子在多元的知识坐标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与未来可能。

首期,我们荣幸邀请到朝鲜语系的赵新建教授,带领我们走进“语言接触”的世界,解码语言背后的文明对话,绘制精微而又宏大的学术图景。

赵新建研究生学历(博士学位),朝鲜(韩国)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韩国(朝鲜)语教育研究会常务理事研究方向为韩国语语法和韩汉语言对比。先后发表《朝鲜语的功能汉字》《朝鲜语工具格词尾的多义性分析》等论文50余篇,出版《韩国语语法多义现象研究》等学术专著2部,编写和翻译《韩国的社会》《韩汉新闻媒体词汇例解词典》等教材和工具书多部,完成和参予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博士后面上资助项目和教育部课题子项目等科研项目多项。主持的“语言接触视域下韩国语功能汉字的源流与发展研究”项目获得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立项。

一、学术航标——绘制您的研究地图

1研究领域导览

Q赵教授您好!首先恭喜您主持的“语言接触视域下韩国语功能汉字的源流与发展研究”项目获得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立项。能否请您用相对通俗的语言为我们解释什么是“功能汉字”?

A确实单看“功能汉字”这个词很难理解。通俗来说,“功能汉字”本质上是已进入到韩国语内部的汉语虚词。

Q能否请您简单介绍一下,这类功能汉字和韩国语(作为黏着语)的汉字词后缀有什么区别与联系?

A功能汉字是韩国语借用的汉字中,语义与韩国语语法形态所表示的语法意义相同或相近的那一部分汉字——其本质是韩国语中,在语义上与语法意义相对应的汉字,具有构词与语法补助的功能——它在句法层面与其他成分结合,构成句法关系。而韩国语的汉字词后缀,是纯粹的构词语素,它与词根结合,构成单词。

(引用自:[1]赵新建,马会霞.朝鲜语的功能汉字【J.民族语文,2000,(01):53-58.  [2]尹慧珍. 汉语类后缀与韩语汉字词后缀对比研究[D].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2009.

并且,韩国语的各类后缀,是语言自身就固有的成分,而我们研究的“功能汉字”是从汉语传入的“外来成分”。就像汉语里既有本土词汇,也有从英语等外来语吸收的词汇,比如“打滴”里的“打”是汉语固有语法成分,“滴”就是外来词汇。在韩国语中的“功能汉字”的研究中,可以发现汉语的部分语法成分进入韩国语内部后依然能发挥作用,这也是这项研究的有趣之处。

Q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这个课题项目具体强调内容和创新点,有别于以往研究的是什么?

A我做了相关统计,进入韩语体系的汉语虚词数量超100个,分布于不同的地方。这些汉语虚词的传入,源于历史上中国与朝鲜半岛的文明交流——由于古代中国在当时代表着较高的文明发展水平,其语言文字对周边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双方的文化互动多以汉字为媒介,语言及语法层面的交流随之发生,“功能汉字”正是这一交流中的重要体现。

过往国内学界对该领域的关注相对不足,因此我们一直在进行这个方向的研究,想要为弥补这方面的空缺献出属于自己的力量。此次选题能成功立项,我们感到十分振奋与荣幸。

从研究价值和定位来看,当前国内语言接触研究的核心,多聚焦于国内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的互动,是“国内”层面的;而这个课题聚焦汉语对周边国家语言的影响,是“国外”层面的,这两方面的研究协调配合起来,能补充和完善现有的语言接触研究。此外,韩语属于“黏着语”,汉语属于“孤立语”,此前对于两类语言在语法层面发生接触时呈现的研究较少。这个课题探讨这一问题,我们认为可以对国内现有语言接触现象的研究形成补充。

Q您的课题提到,这是“展示孤立语语法要素进入粘着语长达千年的历史表现”,这个视角非常独特。能否请您讲一下,当初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想到以“语言接触”的视角分析韩国语功能汉字?

A我对这个研究方向的探索可以追溯到25年前,即2000年的时候。当时我是研究生,观察到汉语中“对”和“根据”等虚词,在韩语中既存在固有表达方式,也保留部分汉字成分,由此萌生“梳理此类语言现象规律”的研究设想。基于这一设想,我搜集了约五六十个相关词汇,完成首篇研究文章《朝鲜语的功能汉字》,并于2000年在《民族语文》发表,这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

从研究生阶段至今,我的研究保持了一定的一致性,最初规划的“三部曲”框架,如今已拓展为四至五部曲的系统研究:我首先聚焦韩国语格助词的研究,关注固有语法形态特点;在博士阶段,则进行了格助词的深入研究;在博士后关注与功能汉字相关的一部分动词,进一步深化功能汉字相关领域的研究。随着研究条件日趋成熟,此次我尝试从宏观层面对功能汉字展开系统性研究,这标志着最初“三部曲”设想的最终落地。这一始于25年前的研究构想,历经长期直接或间接的思考与积累,如今成功立项,我深感幸运与振奋。

Q可以麻烦问一下赵老师,功能汉字和韩国语的定语词尾结合起来,也有功能汉字的成分吗?比如,무엇을하는편이다(“便”,表示“属于...类型”), 구체화하다(“化”,这里指“具体化”)......

A是的。就像你所说的,무엇을하는편이다(“便”),대하다(“对”),都是广义的功能汉字。功能汉字进入韩国语内部——除了有一部分不会发生变化就起作用,(比如作副词时“但”, 단지“只”......),和汉语一样发挥相同、相近或有一些增加了新功能的作用——像刚刚说的//편이다, ...속하다(“属”,这里指“列为......”),在表示特定的语义时,必须和定语词尾或者格助词等固有的语法成分结合起来才能使用。就像我们人,(作为外来者进入某地时),要入乡随俗。功能汉字会发挥作用,但是外在形态上,是要有所改变的。

Q那像本科生,可能因为知识积累的还不够,对一些就语法知识还比较生疏,做这方面的研究也相对比较困难的情况,您会建议他们怎么办呢?A可以先在方法上有个体会,研究具体落实可能是个性化的,但基础的研究方法是有共性的。

2学术驱动力与魅力探索

Q在您看来,探索这些跨越千年的语法密码,最大的挑战和乐趣分别是什么?

A对我而言,研究过程中最大的乐趣,是能以“非母语者”的身份,洞察所学外语在历史流变中发生的重大转折——尤其是那些尚未被母语者广泛察觉或系统总结的变化。以汉语为例,在汉语语法的历时转换中,古汉语以“之、乎、者、也”等虚词为核心语法的诸多结构,其表达功能已被现代汉语中以“的、地、得”为核心结构助词的新框架所接管与重塑,这种语法体系的迁移,不仅反映出语言自身的演化轨迹,也暗含着社会与思维方式的转变。而作为一个外来观察者,我能跳出母语者的习惯认知,捕捉到这些变化。

我在此前完成相关论文时,这种感受尤为强烈:我所研究的并非韩语的现代形态,而是其历史语言现象——19世纪末20世纪初,韩语受汉语与英语双重影响,功能汉字所属的词类范畴出现“爆发式增长”,数量从原先的5-6个激增至30-50个。我给这一现象起了“膨胀与固化”的名字。从语言类型学角度看,英语原属屈折语(现逐渐趋向于孤立语),其介词较为发达;汉语则是典型的孤立语,其虚词较为发达。在文化交流进程中,这种语法现象也深刻影响了作为黏着语的韩国语,使其助词系统在近代出现了膨胀与细化的关键变化。能够发现并阐释这一历史语言现象,是我在研究中最兴奋的事。

Q是什么内在驱动力支撑您在这一领域深耕不辍,并连续两次获得国家社科基金的肯定?

A我觉得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认为若想在某一领域做出成果,必须秉持坚持不懈的态度研究这一个点,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聚焦地搞分散式的研究。就像凸透镜聚光那样,只有将阳光集中于一点,才能点燃火柴;若随意变换聚焦方向,便无法达成目标。

作为非通用语研究者,我们领域的客观条件与通用语种有所不同,这通常意味着其研究周期相对较长,成果的积累也更依赖于长期的深耕。因此我对自己及学生始终有明确要求:即便无法成为一飞冲天的老鹰,也要做一步一个脚印、稳步向前的蜗牛,坚持将有价值的研究持续推进。自1995年攻读硕士学位至今,我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坚持了二十余年,此前提及的“三部曲”、“四部曲”研究规划,本质上都是围绕这一方向展开研究的核心主线。

二、可能性拓展——从您的研究到学生的未来

1能力构建与学习路径

Q如果学生想从本科生阶段就开始为以后的研究做积累的话,您会建议从哪些基础课程开始,或者在课外阅读哪些文献来为以后打基础?

A我认为本科生阶段是一个不断进行积累和选择的阶段。如果想做具有一定专业性的研究,在本科生阶段,各个方面就都要做一些思考,然后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结合具体的环境条件,进而做出最终的选择。

Q所以您认为,本科生阶段是一个广泛涉猎然后确定具体方向的阶段,而不是直接深入研究的阶段?

A本科生处于学术道路的起步阶段,往往因条件局限,对“研究方向”、“个人特长”、“所处环境”及“国家需求”缺乏清晰认知,需通过主动探索逐步明确。此外,个人学术规划还需统筹考虑毕业等现实因素,无法脱离实际空谈方向。

从阶段特征来看,本科阶段要侧重广泛探索,为后续研究积累基础;硕士阶段需初步锚定研究起点,形成初步学术聚焦;博士阶段则需基本确定核心研究方向,构建系统研究框架。而在博士之后,即便已有明确主攻方向,当国家需求发生调整时,也需要具备灵活转向、服务国家战略的学术担当。在研究思路上,应该更加注重对方法的领悟与借鉴,不需要完全追随特定学者的具体研究方向,核心在于学习他们的研究方法——方法具有共性与普适性,能够迁移应用于不同领域;而每位学者具体的研究内容与实践路径大多带有较强的个性与针对性,未必具备广泛的适用价值。

2打破“线性”想象

Q我们栏目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打破学生对未来“一条直线”的想象。回顾您的学术与职业轨迹,是否也曾有过关键的转折点或“跨界”的研究或职场经历?

A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其一,研究者需持续思考,尤其对于性格偏内向、习惯于内在思辨的群体,更应注重将内在思考外在化、成型化。具体而言,即便日常仅围绕语法等细分领域撰写短篇论文,也需借助不同阶段的环境与条件,抓住项目申报的契机推动思考落地。例如,可遵循“校级项目—市级项目—省级项目—国家级项目”的路径逐步积累,而对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申报而言,前期成果沉淀同样重要。以我自身经历为例,在完成硕士与博士阶段的研究后,曾围绕既定的研究“三部曲”尝试申报。2013年底在洛阳时,我经老师建议,首次尝试申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4年再次尝试,最终于2015年成功立项。此次成功的关键,除了长期积累,也得益于研究方向与当时国内学术热点的契合。由此可见,将思考转化为有形的学术成果,是研究者成长的重要路径。

其二,关于跨领域探索与实践,我的体会源于十几年前的一段经历。当时学校要求开设区域国别相关课程(“朝鲜半岛国家概况”课程),尽管我对该领域认知有限,仍积极承接了授课任务。为做好教学工作,我投入了大量精力学习备课,过程虽充满挑战,最终还是完成了教材草稿的编写。并且我自认为这对后续教学、科研及社会议题思考都大有帮助——在授课与学生探讨朝鲜半岛相关话题的过程中,我不仅深化了语言层面的认知,还系统了解了该地区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社会及体育等多领域知识。这一经历让我意识到,当明确跨领域方向后,只要主动发力、逐步推进,长期坚持便可能产出跨领域成果。

综上,我的核心体会是:在日常积累之外,需注重将思考与学习成果有形化,积极投入实践;同时要敏锐抓住机遇,在合适的契机下尝试突破,尤其应把握“升级式尝试”的机会,逐步拓宽研究与实践的边界。

Q您的研究横跨了语言学、历史学和区域国别研究。您如何看待这种跨学科视野在当今学术研究和职业发展中的重要性?掌握了语言学的精深知识,未来可以如何结合专业知识,在我们可能意想不到的领域得到更好的发展?

A跨学科融合已是语言学发展的重要趋势。在研究生《普通语言学概论》课程中曾提及,语言学研究已迈入第五阶段——交叉研究阶段,此前依次经历了语文学阶段、历史比较语言学阶段、结构主义语言学阶段与生成语法阶段。这一阶段的核心特征是:研究语言不再局限于语言系统内部,而是可从认知、计算、心理、神经、自然科学等多学科视角,结合相关方法展开探索,这要求研究者“既专又博”:既要在核心研究方向上深度钻研,也要具备切换多元视角的能力。例如,我们可用数学方法描述语言现象——“地域不同导致语言差异”(지역에따라서언어가다르다)这一现象,能通过函数y = f(x) 阐释:x代表地域,y代表该地域使用的语言,f( )则为“特定地域需使用固定语言”的法则,这种解读方式颇具启发性。

更令人感到奇妙的是结合语言学与自然科学、数学进行研究的计算语言学和语言年代学:借助数学工具可挖掘语言的内在规律,比如通过对数分析语料发现,当语料规模达到数百万字后,基础词汇量便趋于稳定;欧美学者通过统计得出“每1000年语言基础词汇变动约8%”的规律,我对比韩国语相关数据后,发现其变动比例也与该规律基本吻合。

此外,跨学科趋势还体现在与前沿技术的结合上。我在目前的教学活动中,每堂课都会设计特定的活动:让学生运用AI工具分析词语或语法差异。尽管AI生成的例句可能存在误差,但其部分结论甚至能达到韩国语专业研究生的水平。由此可见,语言学研究者除深耕本领域外,还需主动学习数学、AI等相关知识,顺应跨学科这一必然发展趋势。

除了从数学的角度观察语言,还可以从语言的角度观察其他学科。比如我先前做基础词汇统计时,一开始也没有想到那“基础词汇每1000年变动约8%”的规律,而后来在进一步的语言学习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一现象,并且后续结合韩国语做了相关分析。在学好语言的基础上进行交叉研究,在科研和求职中都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三、坐标确认与寄语——点亮学生的学术灯塔

1给学生的建议

Q在本科阶段,学生们常常困惑于“我喜欢什么”、“我擅长什么”以及“世界需要什么”如何结合。基于您的经验,您会对正在寻找自己“学术坐标”的同学们提出怎样的建议?

A作为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学生,首先需要优先筑牢语言能力,这是基础;在此之上,学生应该主动发掘并培养个人特长,这是基础之上的高级阶段,也是学术与职业发展的重要根基。

另一方面,还需注重情商培育,树立服务社会的“利他之心”,这是适应各类场景的普世能力;同时要具备持之以恒的定力;要保有对新事物的好奇心——有时,偶然迸发的灵感足以转化为个人的独特优势和特长。

比如,要写一篇韩国语专业的毕业论文,学生可以围绕五大方向选择:语言、翻译、文学、历史、国情。在语言方向上,要敏锐发现语言现象并展开系统分析,虽有难度,但能深化核心素养;在文学方向上,可以尝试结合文学热点,进行对比研究,进而确定选题方向;在历史方向上,可以尝试跨时代、跨国家进行关联和比较,结合区域国别研究,确定具体深入的方向。

如果上述方向可选角度比较少,那么可以考虑国情角度,聚焦时事热点,这类“临时性选题”时效性强、素材鲜活,有助于论文的撰写(需要注意的是,选择该类选题时要确保研究的独特性);此外,还可以尝试结合个人兴趣选择“好奇性选题”,以自身兴趣爱好结合所学语种的对象国在这方面的历史、现实状况,进行相关分析和研究。

Q最后,请您为东方语学院的学子们送上一段寄语。您希望他们如何利用好在大学的宝贵时光,在上外这片丰富、多元文化的土壤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向和未来可能性?

A首先,应心怀感恩、着眼贡献,常怀“感恩之心”、“为他之心”。无论个人能力大小,所做之事要力求为他人、为周围环境及社会创造价值。我个人喜欢我国的传统文化,经常做相关的实践。我在此过程中发现,常存贡献之心、参与公益活动、传承和弘扬传统文化,其实可以带来很多正能量、为个体赋能,这会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回首我项目的申请过程,我非常感谢曾给予我帮助的所有同僚、教授、领导......我深受感动。

其次,要勤于思考、不断积累。如果想要有所成就,持之以恒的积累是关键,切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可否认的是,实践的方向也很重要,积累的前提是选择与自身专长相符的方向。对本科生而言,更应该在“为他之心”的条件下积极尝试,在实践中明确方向、沉淀能力。

然后,要精准把握方向,积极与环境适配。作为学者,所做之事需要服务于国家研究战略,着眼于国家大政方针、着眼于地区发展及学校学科建设,“立足国家战略,紧跟学科前沿,依托多语种优势,聚焦语言研究与区域国别研究方向”。以我们所推进的“功能汉字”研究为例,它是在推进中外文化交流,响应“文明互鉴”、“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号召下展开的,因此我们选择了“功能汉字”这一相比于实词更关注虚词的研究对象进行研究。从微专业方向到覆盖面更广的专业研究方向上的跨越,可以尝试以类型学、文化交流、时间跨度等维度为抓手,进行放大研究。

最后,要不惧磨砺、不断“成型”。正如之前所说,“如果无法像老鹰般翱翔,不妨学蜗牛一步一个脚印”,日拱一卒,功不唐捐。研究过程中要保持平和心态,不贪慕他人的成就,在大政方针的指引下,不断积累,相信凭借自身能量,最终一定会有所收获。同时,也需要将想法不断转化为实际成果,例如研究者可落实为论文与项目、教育工作者可融入教学实践,在想法持续落地的过程中厚积薄发、砥砺前行。